「醫師,我右手都沒有力氣啦!」
「來,用力握住我的手,用力...不行嗎?那抬起來呢?對,手往上抬...喔,你看,還是有一點可以動啦。」
中風之後會有一邊肢體力不從心的狀況,不過,一般而言經過復健之後會越來越進步。他做了幾天復健,卻好像沒什麼進步,我有點擔心。更奇怪的是,他的家屬一直沒有出現。「我女兒下禮拜一就會回來啦!她人在國外。」歐吉桑這樣跟我說。
「我覺得你照顧的阿伯有點怪怪的。」負責指導我的學姊跟我這樣講。那是我的第一個病人,我還聽不太懂學姊話裡的意思是什麼。「我也說不出來,就是覺得他怪怪的...。」不過學姊還有其他床要照顧,這床狀況暫時穩定,也就這樣放著。為了要寫病歷,我一樣每天去問候他、關心他的狀況,他也一再向我保證他很認真的在做復健。
過了幾天,病人又說女兒臨時有事,會晚點回來。他依然沒有力氣握住我的手,不過在我轉身要出房門的那一刻,依稀看到他用中風無力的手拿杯子盛水吃藥。護理師們也開始議論紛紛,因為他對女兒返台時刻的說詞反反覆覆。我們也逐漸摸清他是什麼樣的一號人物,但也對他無可奈何。
「蔡醫師,你幫他抽血吧!」不論抽血技術再怎麼高超,都有生平第一次抽血。除了利用假手臂練習外,我們的第一次真槍實彈抽血是同學們在彼此身上練習;再下一次,就是病人了。想當然耳,這時候對自己的技術是信心全無、誠惶誠恐。不論是哪一個帶衰的病人要被我當第二個實驗品,我都對他感到很抱歉。
剛好有這位裝病的歐吉桑,讓我的罪惡感減輕了不少。我說服自己,如果你可以演,我也可以演;你愛演病人,我就來演醫生。拿了針頭,看準方向,就硬著頭皮往歐吉桑的皮膚戳,在戳破皮膚的時候竟隱約有一點點復仇的快感。歐吉桑不發一語,不知道是不是後悔來到醫院白受罪。就這樣,我成功跨過了第一次在病人身上抽血的心理障礙。
五年級的實習課程是不用值班的,晚上不需留在醫院。某天一早上班,晨會之前學姊拉住我說:「你的病人昨天逃走了!」昨晚他跟護理師說要出去走走,就沒有再回來了,只留下假的聯絡資料與無頭帳款。經驗豐富的總醫師和護理師們熱烈討論起來,說早就有各種跡象顯示他會落跑了。於是,我的第一個病人以逃走收場。
進入七年級,我當起實習醫師,在內科照顧的病人,同樣是個歐吉桑。交班給我的同學只說,老師每次查房查到這床,就會很無奈,因為這位病人非常的不配合。他是一個肝癌末期的病人;雖然是末期,但發現至今也不過六個月。六個月的時間,讓他從一個臉色黃黃的上班族,變成等死的病人。對於肝癌、對於自己的生命已屆末期這件事情,還有點難以接受。
我們對他能夠幫上忙的,也只有疼痛控制,或是需要的時候給予症狀的緩解。歐吉桑的疼痛非常難以控制,照顧他的前幾天,他幾乎每天都只能趴在床上,把身子蜷縮成一團,臉上充滿著痛苦。在忍受疼痛的當下,也不大想與我講話,每天的問診都是被他攆走作為結束。
從一句一句的對話中,我慢慢拼湊起他的人生。原先他在台灣做生意,且有一個完整的家庭;而後到大陸去做生意,另外組了一個新的家庭。在台灣的親友警告他,如果真的去了就不要再回來,大家從此斷絕關係。而他仍甘冒眾叛親離的風險,選擇到大陸去過下半生。然而,身體的警訊漸漸浮現,在廈門的醫院檢查出肝臟腫瘤,他又回到台灣來詳細檢查,才發現是末期肝癌。回台灣後,大陸的家庭不聞不問,台灣的家人也發了毒誓不再管他,落了個孤單無依的下場。所有的親人之中,只有大姊還是看不下去,幫他出錢請了看護。
他的肚子整個鼓起來,裡面滿滿是腹水。肝癌病人常併有肝硬化,肚子裡面會有很多腹水,病人除了覺得很不舒服外,會食慾不振,有時甚至會細菌感染。必要的時候,抽掉腹水會讓病人舒服一點。和抽血一樣,對於每一件沒做過的事情,第一次做,我依然誠惶誠恐,尤其很難面對病人。病人常會問,可以找有經驗的人來做嗎?這時只能含糊其詞地說:「這種事情這個病房常做。」但沒說出口的是,這是我第一次做。
所幸在學長的指導之下,一切進行得很順利,我們放掉好幾罐的腹水。雖然我弄得滿身大汗,但是也偷偷鬆了一口氣,稍微得意了起來,把用具收拾好後宣布:「好了,完成了!」然後脫下無菌手套。
「蔡小弟!」歐吉桑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叫住我。我試著忽視他的輕蔑:「怎麼了?」
「蔡小弟,幫我把衣服蓋好。」他比了比剛剛抽腹水時拉起的上衣。我有點氣憤的把他的衣服拉下來、丟上棉被。我花了這麼多心力在認真關心他,而且才剛花了那麼多時間,只為了讓他能舒服一點。身上的白袍所代表的專業,豈是能讓你這樣忽視的?對我第一次抽腹水實驗品的罪惡感,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。
末期的病人,沒有親人的支持,很容易失去生命的目標。聯絡得上的家人總是對他的情況表示愛莫能助,無法接他回家。除了試著搞定他的疼痛外,我也試著說服他去做一些事情,例如寫信給妻子、兒女。我相信,當他躺在床上,一定有很多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,有許多的話語想跟自己以前拋下的兒女說。
一個禮拜過去,他的疼痛似乎受到控制,雖然還是無法坐起,但是平時已經不會持續哀嚎著痛。某個週末值班,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跟他提了接下來的事情,認真建議他寫一封信給親人。「你還有什麼事情想要完成,你寫一張清單出來,我們一起看看有哪些事情是我們幫得上忙的。有些事情做不到,但是有些事情做得到,我們一起加油。」他總是揮揮手說他累了,明天再說吧,眼神中隱約浮出再度遭拒絕的恐懼。
我每天去煩他,你給兒女的信寫了沒?「明天明天,明天我就寫。」他說,眉間的神情讓我想起五年級時照顧的那位歐吉桑。還痛嗎?食慾有沒有好一點?還有什麼事情是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的?他沉默了。我們兩個都明白,他沉默的事情,我很難幫上忙。
某天值班,我在晚餐前再巡一次病人,看看有沒有問題。歐吉桑看到我,問說你今天值班啊,吃飯了沒?他的看護去買晚餐吃,床位上只剩下他一個人。我依然提醒說信到底寫了沒?加油吧加油吧。他握著我的手說,「蔡醫師,一起加油吧。」過了一會兒,似乎想到了什麼,眼神聚焦在我身上問:「不然這樣,蔡醫師,要不要一起吃飯?拿過來這邊吃吧。」
我近乎本能地告訴他,我還有事情要忙,然後選擇回到護理站去一個人吃便當,留下他寂寥的眼神。
他的病情尚稱穩定,但是無法自理起居,因此要出院回家有困難。最理想的去處是長期照護機構,但是大姊經濟上無法負擔。我很想脫手這個燙手山芋,聯絡了各個不想理他的家人與醫療機構,才終於敲定轉院到新竹的安寧病房,便於大姊探望。
轉院的那個早上,我手上的另一個病人情況不穩定,忙完一陣後才突然發現他的病床已經空了。前一天,他才答應我要在離開之前把信寫完,這下子是看不到了。不過我想,新竹安寧病房的醫師們應該比我更會處理這件事吧。
後來輾轉得知,歐吉桑在轉走後的兩天就去世了。我和學長都很詫異,原本預期他應該還有至少兩三個月的時間,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。
我不禁揣想著,在他最後的那些日子,孤身躺在病床上,兒子女兒都不來探望。我每天出現的身影,也許是歐吉桑與世界僅存的一絲聯繫了。也許在知道要轉院至新竹時,他就已經決定了。
我想他也是選擇逃走了,永遠逃離開這個世界。
本文亦發表於 2011年10月15日臺大醫院員工電子報。(需帳號登入)
Images (creative commons) : Diane Cordell, Jared Cuffe, Adrian Boliston, Keven La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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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寫得不錯喔!我很喜歡。
回覆刪除感謝支持感謝支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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